20150904 玉山社《噍吧哖1915》圖文書分享會 / 張國城老師與談的部分
噍吧哖事件在台灣的歷史上是相當重要的一件事情，但是在過去，課本、教科書不是那麼地強調。
大家知道噍吧哖事件是1915年，余清芳聯合了相當多的人，假託神意，要建立大明慈悲國，以此為號召，集合了現在在台南、高雄市的玉井、新化、內門一帶的人，起來反抗日本殖民統治。但是因為準備不是很充分，武力更是懸殊，所以很快地就失敗了，失敗之後當然就遭到日本方面的屠殺。
為什麼會有噍吧哖事件？對今天的台灣，隔了一百年，意義到底是什麼？我個人的感覺，台灣是一個外來政權博物館，將來全世界的人，政治學者、經濟學者、社會學者，要研究外來政權，研究殖民，特別是多次的殖民，多重的殖民，始終無法覺醒的殖民，這三重―多次殖民、多重殖民、不醒殖民―世界上當過殖民地的地方很多，可是，一直被殖民，常常被殖民，被殖民之後，還不知道自己被殖民，還覺得被殖民很光榮，這樣的地方絕無僅有。因此，將來台灣會不會變成世界各國一個政治學的活教室、社會學的活教室、經濟學的活教室？我覺得是蠻有希望的。
噍吧哖事件其實反映了上一個外來政權在台灣所做的事情，台灣雖然說外來政權此去彼來，但是台灣人對於這個現實，長期以來了解不多，不大認為說我們是被外來政權統治，所以噍吧哖事件其實是一個相當重要的常識。
在台灣最近有個爭議，說台灣人是不是「皇民」的爭論，譬如李登輝總統說，台灣人以前就是皇民，那有人就說，台灣人當然不是皇民，除了你李某是皇民。我說：不是！台灣人是皇民，但是這個皇民是什麼皇呢？秦始皇、唐明皇、乾隆皇―台灣人是這樣的皇民！因為現在一講到康熙、雍正、乾隆，講到唐宋元明清朝，講到唐宋八大家，大家耳熟能詳；新聞裡面講到上海、北京、蘇州，會不會加中國兩個字？不會喔！大家仔細去看新聞，三立、民視、自由時報都一樣，說到上海怎麼樣、北京怎麼樣，就跟我們現在講宜蘭怎麼樣，花蓮怎麼樣是完全一樣的。
所以說台灣人是皇民，台灣人對中國歷朝歷代皇帝的事蹟都很清楚，但是，另一方面，即使是在台灣受過高等教育的人，除非是專研台灣史，專研台灣史也還不一定，有誰說得出倒數統治台灣的3個日本總督的名字？很少啦！要相當有研究的學者才有辦法。其他人呢？那日本天皇，倒數3個日本天皇，大家說得出來嗎？所以說這個「皇民」，大家真的不要搞錯了！
作為外來政權博物館的台灣，為什麼會這樣呢？始終都在於對歷史的不夠覺醒，因此許多事情，就像雖然說是「噍吧哖1915」，但是翻開書頁，恍若今日，好像就是2015。譬如說余清芳跟當時起事的人，有造神的現象，說我們現在領了神符，就可以刀槍不入；天上會颳起一道神風，就會打敗日本的槍砲；然後自己自命為神。現在在台灣的政治領導人，在台灣的社會，有沒有造神的現象？造神的現象有沒有消失？好像沒有消失。
當時余清芳他們說，中國革命成功了，所以中國會派人來幫助；1914年已經爆發世界大戰，日本跟德國打仗，所以德國也會到台灣來攻打日本殖民者。可是實際上，姑且不論有沒有可能，他們這樣講的時候，有沒有去跟中國的政權聯絡？有沒有去跟德國的政權聯絡？根本就沒有啊！但是呢，這樣的說法被當時的許多人所相信，這就是什麼呢？又反映了台灣人的傳統：第一，造神，第二，己願他力―自己想要做到的事情，希望靠別人的力量來完成。那麼，德國為什麼要幫助你？中國為什麼要幫助你？沒有人問這個問題。但是，到今天2015年的台灣，有沒有這樣的現象？有沒有人總是覺得說，希望什麼國家會來幫我們，什麼國家不希望我們被中國統一，什麼國家一定會出來阻止，有沒有這種事情？
余清芳他們當時得到王爺的神詔指示：「日本人據台限期為二十年，限期已屆，應歸還台灣」―台灣地位未定論已經出來了。「農曆七月，天將降下毒雨，掀起黑風」―這個時候大家要捐錢，「籌措款項可透過建醮及重修寺廟，捐款者可得神符，有避彈、避傷之效。」今天台灣有沒有人在說你花錢辦他們的身分證、辦他們的牌照，將來就可以如何如何？有沒有這種團體？跟一百年前的噍吧哖事件對照，簡直就是在寫現在的情況！
也就是說，台灣為什麼一百年來，走不出這樣子的歷史循環？我認為這是一個相當不幸，但是需要正視的事實。我認為噍吧哖事件也好，或者是其他台灣歷史的書，都是在幫助我們認識台灣，台灣要成為正常的社會、正常的國家，最重要的前提就是，住在這塊土地上的人要了解這塊土地。相對於台灣周邊的國家，台灣人到底有沒有足夠地了解台灣？我認為這一點還需要很多的努力。
除了了解台灣之外，玉山社出版的另一本書《打破神話》，作者艾頓先生在他的書裡面，也再三提到說，要建立一個獨立的國家，世界上這麼多的殖民地獨立而成為國家，需要有屬於自己的英雄故事，就是說，我們要有我們自己的英雄。譬如說澳洲，澳洲的鈔票上，有一個戴斗笠的人，有一個女生，這些都是當時在澳洲的歷史上有貢獻的人，但不一定是政治人物。一個獨立的國家，進步的社會，要有自己的英雄故事，那麼，怎樣的人可以成為英雄？怎樣的人是這個社會需要紀念的英雄？
我認為第一個，要了解時勢，了解現在的形勢，過去、現在、未來。像這種認為中國跟德國一定會來幫你打仗，認為捐錢一圓領了神符，就可以刀槍不入，像這樣的事情，我認為說一百年前，情有可原，畢竟那時候各種教育、科學知識、資訊的流通還不是這麼發達，但是到了今天，如果還在重複這樣的道路，我認為那是非常可悲的。
所以一定要了解現在的環境，這是台灣要領導社會，還是做為社會的公民、社會的一分子，了解我們的環境，了解我們的歷史，了解我們的土地，而且這個了解，包括過去、現在、未來，這樣子，我們台灣的英雄故事，這樣的英雄，除了了解之外，還要積極地從事啟蒙的工作，了解我們是誰？這裡是什麼地方？它在國際間是什麼位置？我們可以做什麼事情？人家怎麼看我們？
我認為這些啟蒙，以至於說現在政治、經濟、社會、法律各種制度基本的了解，事實後面的脈絡，我認為是非常需要的。如果當時的人，有多一點有這種了解，不會做出犧牲這麼慘重，但是最後沒有什麼實益的事情。
當然，我們對犧牲的人予以禮敬，予以尊重，這是現在應該的，但是，能不能不犧牲呢？
現在我們回顧噍吧哖事件，基本上不是只看這個歷史，也包括對現在的反思，很多東西在今天的台灣還是在發生，還是在重演。我們有沒有辦法鑑往知來？我想這就是歷史學或讀歷史的人重要的使命。特別是現在的台灣，始終還是在一個走馬燈的情況下，外來政權對台灣的影響還沒有消失，而且說不定新的外來政權又要再來了，這個可能性不能說不存在。
說不定再過幾年又出現了新的外來政權，永遠難以擺脫外來政權的宿命，而且台灣人要去紀念別的土地上發生的事情，要去紀念別的土地上的人！這樣子的現狀，什麼時候能夠改變，什麼時候能夠消失？
噍吧哖事件的這些相關地點：甲仙、新化、左鎮、楠西、玉井，我統統都去過，台21線，我都去過，可是，台灣進步社會的公民，現在講到玉井、新化、楠西、左鎮、甲仙，大家有沒有辦法知道哪裡在哪裡？東西南北的相對位置是什麼？
過往的歷史教育，對台灣一直都不強調，所以有很多朋友其實對於噍吧哖事件的主要人物，誰是余清芳？誰是江定？誰是羅俊？他們到底幾年幾月幾日幹了什麼事？什麼想法？恐怕並不是非常清楚。這件事情距離現在是一百年，但是就我在美國跟澳洲居住的經驗，一般在美國，大概中學以下的歷史，對一百年以內的歷史事件一定是講得非常詳細。
又譬如說美國在獨立戰爭之前，有個波士頓大屠殺（Boston Massacre），（註1）其實所謂的「大屠殺」，總共只死了5個人，就是英軍開槍打死平民，3個人當場死亡，2個人傷重不治死亡，那幾個人叫什麼名字、倒臥的方向、中了幾槍，現在是考證到說連到底幾個人是真的被英軍打死，幾個人是被他們自己人打死的，都查得出來，這都做到了。
台灣以後到底會怎麼樣，這就看我們面對歷史，到底還是用一個怎樣的態度在面對，這就決定了台灣跟我們這些人將來的命運。因為如果我們始終不知道事情是怎麼發生的、事情發生的確實經過、事情發生之後的確實影響，那麼，我們就很難保證事情不會再發生，而且不會朝著我們所要的方向在發生。我對台灣前途的看法，就是說，我接觸到許多的台灣歷史，當然，在台灣史研究，我也只是一個讀者，遠遠談不上是一個研究者，但是我發現，絕大多數的台灣人，對台灣的歷史了解非常少，而且這個非常少，並不是怪台灣人自己對台灣史沒興趣，而是刻意地就不讓你知道。
譬如說噍吧哖事件，是抗日事件，在國民政府統治之下，抗日是有一定的政治正確性，所以它可以紀念，霧社事件也紀念，但是，日治時代所有抗日的事件都同等地被紀念嗎？譬如說武裝抗日，1915年的噍吧哖事件、1930年的霧社事件，這都是武裝抗日，這就要紀念，因為這跟國民政府因為抗日，跟日本打了一場大規模的八年抗戰，結果打完之後家道中落，撤退到台灣來，這個是蠻接近的，所以武裝抗日都有在紀念。可是呢，對於文化方面，用「文」的手段抗日的，台灣文化協會、台灣民眾黨，有沒有在紀念？
譬如大家都知道莫那魯道、余清芳，有沒有人知道簡吉是誰？那為什麼不紀念簡吉？因為第一，簡吉是左派，第二，簡吉搞農民運動，國民政府希不希望大家藉由紀念簡吉抗日，然後受到農民運動、二林事件的啟發？換句話說，台灣人面對歷史的情況，不但是歷史史料的保存、治史的工夫，恐怕跟先進國家有一定的差距之外，還存在這種大量的選擇性的雙重標準的事情，這對台灣是非常不利的，因為這樣很難保證不會重蹈覆輒。
至於台灣未來會怎樣，我個人覺得，這要從台灣人對許多事情的看法，是不是有辦法讓台灣永續發展來決定。我曾經想過一個比較突兀的想法，就是說，說不定幾年內，台灣就再次政權輪替了，不是政黨輪替，是政權輪替；政治上跟中華人民共和國達成相當程度統合的協議，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一部分，當然政治上可能相近於一個特區。
結果，再過幾年，中國大陸爆發民主革命，成立了中華共和國―假定，中華共和國逃到台灣來，因為那是它唯一的土地，於是再次重演一次兩個中國之爭，爭了許多年之後，台灣人再次再覺醒，想到以前好像曾經可以選舉，以前好像有辦法表達意見，然後再想說，人民共和國來之前，我們是什麼？
當然這是一種極端悲觀的講法，但是現在台灣人做了哪些事情在避免這麼悲觀的狀況發生呢？這就是一個雙重標準的事情隨處可見，選擇性討論的事情隨處可見，我覺得這樣是蠻不利的。
譬如說抗日，日本對台灣的統治，它當然不是來做慈善事業的，可是日本對台灣統治的全貌，台灣人對日本統治的切實的態度，目前在台灣史研究裡面是不是很充分？台灣人除了抗日之外，有沒有抗中的歷史？這個抗中，分成三次抗中，為什麼有三次呢？
第一次抗中是抗清―清也算中國，清帝國統治台灣的時候，屠殺也沒有跟你客氣過，朱一貴事件、林爽文事件那種株連，都是相當慘烈的，中華民國如果作為清的繼承者，有沒有道歉？
第二次抗中，是抗中華民國，二七部隊（註2）、烏塗窟遺址、鹿窟事件（註3）等等，這些事情目前在台灣社會有沒有真正的被了解到？有沒有真正的紀念？有沒有很仔細地說在哪裡有殺人埔？這是第二次抗中。
第三次抗中，是從1953年開始，從金門九三砲戰，一直到1967年台灣人在金馬前線，以中華民國國軍的身分，在台灣海峽跟中國人民解放軍的戰鬥，譬如說八二三炮戰的時候，光是我的故鄉苗栗縣，台籍的戰士陣亡的人數就超過40個人，有沒有人知道他們是誰呀？這次抗中，政府有紀念嗎？當然是有，但是很多人也不是很清楚。
就是說，台灣人反抗外來的威脅、反抗統治政權這些事情，對這些政權在台灣的建設，那個重要性是相同的，但是在我們的歷史課本裡面，有多少這樣的內容？譬如噍吧哖事件，台南在地的小學、國中、高中，有多少人去過這些地方？
台灣的未來到底會怎樣，如果從目前來講，我們要列一張「健康檢查表」，紅字的部分，有沒有動手去醫？然後原先藍字的部分，有沒有在減少當中？我覺得跟政治上誰當選什麼，這個是更加重要的。
對台灣的未來，我是長期比較悲觀，但是我還不算最悲觀，因為我覺得，終究有覺醒的力量在產生，但是這個覺醒的力量是不是能夠趕得上崩潰的速度？這有時候並不是覺醒的人的責任，只是我們怎麼樣讓這種覺醒能夠繼續下去。
註1：
波士頓大屠殺是1770年3月5日發生在波士頓的國王街（King Street）的英軍與平民衝突事件。此次事件中，英國士兵殺害5名平民，傷害6名平民。
註2：
1947年二二八事件發生後，謝雪紅在台中組成「台中地區治安委員會作戰本部」，組織「人民大隊」，簡稱「民軍」，集合了中部地區各地隊伍及獨立治安隊，且有霧社地區泰雅族原住民一百多人參與台中市作戰本部。3月3日開始在台中市與國府軍展開作戰，國府軍悉數繳械投降，民軍攻佔台中市各軍政機構後，進而控制台中市區以及近郊地區。3月6日作戰本部將原有部隊，加上青年學生及參與過二戰的台籍日本兵，改組為「二七部隊」，由鍾逸人擔任二七部隊總隊長，3月7日正式成軍，駐紮於台中干城營區。二七部隊除了在台中地區與國府軍戰鬥，也支援南投、嘉義的民兵作戰。3月12日，二七部隊得知國府軍整編21師已進逼台中，為避免在市區戰鬥波及市民，決定撤往埔里，持續與國府軍作戰。3月16日，黃金島率領警備隊在烏牛欄吊橋西南邊與國府軍激戰，此役重創國軍，史稱「烏牛欄之役」。但兩軍兵力火力差距過大、腹背受敵，加上彈藥用罄，於3月16日晚間解散，結束了中部地區的武力抗爭。
註3：
1945年9月，原台共黨員蔡孝乾，奉中國共產黨之命，在台灣成立中國共產黨的組織，因而成立台灣省工作委員會，並陸續在新竹、台南、嘉義、高雄等地成立工委會支部，蔡孝乾擔任書記，為主要領導人。雖然省工委名義上屬於中共，許多人也具有中共黨員身分，但省工委是二二八事件之後，台灣人反抗蔣政權的主要團體。1950年3月，蔡孝乾被捕後，向國民黨供出中共在台黨員，成員紛紛被捕。許多成員向桃竹苗和鶯歌、三峽等地逃竄集結。位於桃園大溪的烏塗窟山區，一度成為重整後的省工委臨時總部，及收容各地逃亡同志的避難所。1952年底，省工委位於石碇鄉的「鹿窟基地」武裝組織又遭軍警特務破獲，史稱鹿窟事件，株連無辜民眾數百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