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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方現代戲劇有三大名家:易卜生、史特林堡以及契訶夫,三人有各自的風格,但毫無疑問都是開啟現代戲劇精神的宗師。所謂現代戲劇精神,簡單的講,就是寫實主義加上人文精神,而事實上,人文精神卻又包含在寫實主義裡頭,因為寫實主義基本上又可從外在和內在去看,內 在的寫實主義,講的正是人的精神的呈現,描寫出真實的人的精神面貌,好的文學作品莫不如此。
上述現代戲劇三大名家的最大成就,我認為即在於此,過去有許多人談過易卜生和史特林堡,至於契訶夫,此間談的較多的是他在短篇小說方面的成就,他的戲劇反而較少談及,事實上,他為數不多的戲劇作品,卻已經是公認現代戲劇史上少見的偉大傑作,在他之後(他死於一九○四年),現代劇場上不乏比他更有創新精神或更龐大藝術格局的戲劇名家(如:布萊希特或貝克特),但是,在透視人的精神面貌,和深入描寫日常生活的本質,我看在這項藝術成就上,至今仍未見有出其右者,而這也正是契訶夫的戲劇最為迷人,且至今仍為人所津津樂道的地方。
契訶夫在寫給友人的信中,曾經這樣提到他的戲劇方法:「舞台上事件的發生,不管是複雜還是單純,一切依照生活上的樣子,比如人們吃一頓飯,完全依照生活上該有的樣子,但在這中間幸福可能於焉產生,但也可能帶來生活的毀滅。」
的確,契訶夫確是描寫生活之真實面貌的能手,真正的生活並沒有太多的戲劇性,每天吃飯、睡覺,攙雜對生活的厭煩以及對各種事物的成見,到頭來,幾乎每個人都被生活打敗了。生活像一把利刃,消磨人的意志和決心,到最後,如同《三姐妹》一劇,第二幕中安德烈所說:「我居然被生活欺騙了。」
每個人一路走過來,最後發現生活並不是他們所期待的樣子,他們徹底失望了,同時又發現歲月一去不復返,只好跟現實生活妥協,期待有可能更好的未來,但他們卻不斷發出喟嘆,發現過去的生活竟充滿錯誤,但願一切能夠重來,然時不我予矣!
《凡尼亞舅舅》中的凡尼亞舅舅到了四十七歲時,不禁發出這樣的喟嘆:「我從未真正活過!」在第四幕中他對醫生這樣說:「要是這未來的歲月,能夠過另一種嶄新的生活多好!在一個晴朗寧靜的清晨醒來,感覺到你已經開始另一嶄新的生活,把過去全部忘得一乾二淨,像煙一般消失掉。」
他當然沒有如願,他最後仍得重拾粗糙的現實生活,以妥協的姿態繼續活下去。
《三姐妹》一樣描寫失敗的生活,三個姐妹不滿生活現狀,一心想回去莫斯科故居重拾往日輝煌生活,但始終未能如願,她們的哥哥安德烈一樣,陷在生活的泥沼而不克自拔,甚至每況愈下, 他本來一心一意努力要成為大學的教授,但自從娶了一個庸俗的女人之後,生活全盤皆敗,意志消洗,安於平凡,難怪他要慨嘆,他被生活欺騙了。
《三姐妹》跟現代電影的意境很接近,題旨上直指生活的核心,比如美國電影導演伍迪艾倫或王穎,他們的電影如《我心深處》或《煙》等片,在意境上與此十分接近,都是在描寫平凡的生活本質,德國導演文溫德斯的電影作品也是,如《巴黎德州》一片,大凡離不開深入刻畫生活的挫敗,並由此頻頻發出無奈之慨嘆。
我們讀到《三姐妹》一劇的尾聲之時,呈現在我們眼前的,其實正是一幅美麗絕倫的生活畫面,三個姐妹緊緊站在一起,不約而同發出內心無奈的吶喊,簡直就是現代電影中傑出畫面架構的前身,全劇以這種方式收尾,顯得意味深長而餘昧無窮,相對於《海鷗》一劇的結尾,頗有異曲同工之妙。
《海鷗》結尾時,年輕男主角特列普勒夫舉槍自殺(發生於舞台外),老道的醫生出去探看,回來告訴年輕人的母親沒什麼,他藥包裡的藥瓶爆炸而已,然後他把母親的作家男友拉到一旁小聲說:「想辦法把艾蓮娜(母親),帶離開這裡,她的兒子用手槍自殺了……。」全劇至此戛然而止,劃上圓滿旬點,看似突兀,實則韻味無窮,其實,這正好也是一般通俗劇最巧妙的戲劇手法,在一個高潮點結束全劇。
契訶夫的戲劇,其主要著眼點雖然皆在不遺餘力鋪敘平淡日常生活之面貌,但是他所使用的通 俗劇手法還是別具一格的,而這也是他的戲劇作品吸引人的地方,比如他善於在故事中,描寫自殺(《海鷗》)、決鬥(《三姐妹》)、家庭糾紛(《凡尼亞舅舅》)、三角戀愛(《海鷗》和《三姐妹》),至於《櫻桃園》則全劇從頭到尾根本就是通俗劇的典型—-女主角麗芙波夫敗家的故事。
我們有理由相信,契訶夫死前的最後一齣偉大傑作《櫻桃園》這齣戲的成功,讓他相信通俗劇的撼人力量,寫實主義的通俗劇像一面鏡子,可以立即反映出每一個平凡人的生活影子,這正好印證了已故德國傑出電影導演法斯賓達,對通俗劇電影的著迷,以及他所提出的論調:只有通俗劇最能反映人的生活,人生中的一切都涵括在通俗劇之中了。
事實上,我們前面所引用契訶夫寫給友人信中的那段話,正好也可以概括通俗劇的意思,人生其實就是生活而已,生活中的喜怒哀樂,正是通俗劇俯拾即是的題材,契訶夫於四十歲年紀在戲劇創作上達到顛峰,他是生活過來的人,對生活的觀察自然極為入微,他了解到人生的真正痛苦,其實存在於生活之中,這當中包括生活的挫敗,愚蠢和犯錯,然後整個被生活所吞噬,最後才發覺人生只是庸碌一場而已。
契訶夫以這個為出發點,擷取生活中的片段,精確而入微描繪生活的真貌,有人常說,契訶夫的戲劇不似易卜生或史特林堡,甚或布萊希特,他們的劇作大抵都有明確特定的主題,契訶夫則沒有,其實我們忽略了,通俗劇的主題正是「生活」兩個字,契說夫的劇作主題也正是「生活」兩個字而己,所以一方面他的作品通俗,另一方面又具備永恆共通性,容易接受,問同時卻又耐人尋味。
契訶夫有兩位前輩戲劇導師,一位是莎士比亞,另一位是易卜生。
《海鷗》一劇可以說是向莎士比亞的《哈姆雷特》和易卜生的《野鴨》致敬的作品,前者的伊底帕斯戀母情結及後者的象徵主義手法,形成這齣迷人劇作外在形式上的經緯,《海鷗》如同《野鴨》的象徵意義,受了傷而說不出痛苦,在《海鷗》一劇中形成為反覆出現的「中心主題」,最後也形成為該劇悲劇收場的觸燃點。
《櫻桃園》的象徵格局更形壯闊,更加的耐人尋味。處在十九世紀末和二十世紀初的契訶夫,他深深體會到時代變遷的壓力,他更看得清楚舊俄時代裡的種種問題,他知道時代在變,社會在變,不知道開源節流的女地主,終於守不住她的最後地產:美侖美奐的櫻桃園,諷刺的是,買主竟是昔日農奴的兒子,新興的中產階級,契訶夫彷彿預見了新時代社會秩序的來臨,破除舊的,迎接新的,全劇結束時,砍伐櫻桃樹的聲音頻頻不絕於耳,櫻桃園象徵舊時代的秩序,最後仍不免被摧毀的命運。
劇中第二幕接近尾聲時大學生說:「整個俄羅斯,就是我們的櫻桃園,這是一塊又大又美麗的士地,到處都有美好的地方 我們至少落後時代兩百年之久了,我們什麼都沒有,對過去沒有確定的態度,我們只會談道理說教,抱怨無聊,要不然,就是喝伏特加酒。很明顯,我們現在要開始過生活,首先就要為過去贖罪……。」,顯然,櫻桃園正是舊俄時代罪惡的象徵,是奴役千百萬農奴的大本營,如今砍掉櫻桃樹,改頭換面一番,這末嘗不是好事,大家可以開始過新的生活。
新的生活未必會更好,但至少代表新的希望,至少比停滯不前,或繼續揮霍祖產好。這齣戲的戲劇動作主幹以出售櫻桃間的過程為主,但這只是表面,骨子裡契訶夫依然還是在描寫生活, 描寫女地主麗芙波夫挫敗連連的感情生活。
我們不難發現,在這些劇作當中,契訶夫的人物幾乎都或多或少在經歷挫敗的生活,沒有一個例外,只是程度不同而已。在契訶夫的筆下,生活果真像是一把血淋淋的利刃,把人修理得體無完膚,然而,第二天早上醒來,生活還是要過,這就是人生!
他的許多人物不斷喊出「工作!工作!」的口號,也許在他看來,戰勝生活的不二法則:就是工作,不斷的工作!
契訶夫未必全然悲觀絕望,至少他的人物全都活在期望之中,而且不斷在覺醒,他比任何劇作家更具人道胸懷,他不斷嘗試分析人在生活上所犯的錯誤,他本身即是個醫生,他懂得如何為 人治病,他很清楚他在做什麼,據說,他本人個性十分溫和,幽默又健談,而且,也是個懂得享受生活的人。
可惜卻在創作達到頂峰之際死於肺病,享年才四十四歲,但他的作品卻留存了下來,以戲劇而言,甚至包括了現代電影,他在風格上的影子,至今仍清晰可見,但是對生活面貌的精確剖析,就這一環而言,至今仍然無人能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