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描述的密教 文 / 黃以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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對它的描述?對它的更好的描述?這世界自顧自杵在那,面對衝著而來的描述,它不干涉,也對無出手支持。是我們自己像個孩子一樣,熱情地上下打量、東摸西摸。好想描述它、想說它,為了記得、為了傳遞、為了確認此或彼邊之存在。

想碰觸它,想愛撫它。想發展一段關係,待到黎明,待到四季更替。一同陷入故事、被單一旋律擄獲。攜手往前走。翻過一個山頭、再一個山頭。然後成為它的一部分。終於成為它的未來。

任何世界(無論是所謂的「整個」,或非關尺寸的任何一種自成一格)都一樣,擺著姿態,似是清心而清高,不招呼誰,不挽留誰,撇清地表明自己不曾稀罕任何一齣表述(representation),認為那樣的東西還不就是圖方便的贗品?

可它們是錯的。若不是不自量力的人們,揹著各式關於描述的工具深情前來,再盛大的世界,不過是一頁文件,不會是一本朝向永恆深處持續寫去的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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沒有寫不出的東西

可以「無以名狀」嗎?可以「筆墨難以形容」嗎?可以有寫不出來的東西嗎?不,不能有寫不出來的東西。

無論是怎樣瑰麗或衰敗,甚至凡常,的景觀、的道理、的情感,我們已是最後的見證者。在我們之前,許多人迷惑地被捲了進去,再沒有回來,可家鄉的人們,依然伸長了脖子等待來自前線的訊息。

沒有捕捉不到的空氣,沒有追究不得的真理,沒有說不清楚因此只好放任其成為一個神話、一個謎語的感情。作為見證者的我們,必須完成所有的描述,那將不是這世界擬真的複本,而是它活過的證據,以及繼續活下去的依憑。

說到語言與現實流動間的不可共量(incommensurable),「絕無寫不出的東西」此一自許,此一相信,與其說是以為語言可如何上達強大之豪情,不如說,我以為這世界有其弱點,而那恰好是人的強項;又或者,更不如說,我們要用一場誤會,來收拾上一場誤會。

論那流動、流竄、閃爍迷亂的本身,究竟,是何時開始有了意義?又是何時,甚且水淹地成為,意義太多、太細、太隱微,以至於不可能被確實捕捉?

是什麼讓吊而鋃鐺的自然流轉,搖身為高深莫測的秘密?是意義、內涵、意味這些事吧?可那不恰恰來自人們之無自覺、瞬間完成地,以多重框架持續進出、結構地生產出?

沒有我們,它們將無形貌,也無意義,關於其之曾存在過是如此,關於其之延伸演化亦然。在人之前的世界是如此漠然(indifferent),可是,人在的世界、人已離開已覆滅已遺落遺忘的世界,其實仍是漠然的。下雪千年,下雨百年,若無講究,大海的臉容其實從來不變。

負起責任,無所不用其極,親自、確實、務實、細膩、嚴格、深刻地指定邊界,寫定內涵。唯有當正式敲開門、正式推門進入地獲得表述,才算是連結上它,才算是擁有它。概念或情感,故事或夢境,皆是如此。

寫出不動的,寫出彈性的,確保它的捍然成立,確保它能被繼續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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說再見的藝術

我們給得出框架,卻不一定勝任對它們的拆解。有能力感應到,並不等同有能力在理路上作持續逼近。那些劈啪的閃亮的什麼,即便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為濃郁地籠罩,仍非意味,我們就每一天又比前一天更有能力去表述它們。

我只能表述我能夠表述的。我無法表述我無法表述的。關於所感應到的東西,去界定,能或無能勝任完成表述,是我們的責任。那索求著誠實與無畏:誠實,是關於認清自己是否已經做好系統性準備、擁有足夠的思考配備,如果目前尚且一無所有或零零落落,是否至少已看到自己能夠進駐的工作起點?無畏,指的是,除指將一條路從起頭一直走下去的執著,更關於,當分辨出有某個什麼是這條路並不通往的,可我們仍看得到且為之心動,我們承受得起該誘惑以及隨後的遺憾。

關於無能表述之湧動的浩大,只能抱以一種面對穿過指間的風那樣的心情:我仍感覺著,我已感應到,某個意義上我們或許仍擁有命中注定的相契;但對你,我已無法更進一步。更前面還會有什麼?無論是什麼、有什麼,我都會接受。我已接受。我抱持敬畏。又或許此些糾纏也還將繼續?但總之,先這樣罷,我得開始作我能作的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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秩序的形與體

處理意念的困難,並非在於它們達到了怎樣天文數字的量,而在於,表面上看來的「多」,多半是「繁」,其分屬於整個系統各層級與分枝。而耐人尋味的是,那之所以令人深感負荷,並非我們偵測不到更下面的秩序,偵測不到該些項目非漂浮著而是以某種關聯或次序緊扣著彼此…..,反恰恰在於我們「已感覺到」整幅全景,只是我們還沒讓該秩序抬升、浮現。

換句話說,憑著「看見」,我們知曉一個個獨立項目,憑著「感覺」,我們知曉該些獨立項目之間拉起的關係;比起因為「巨量」而暈眩,該兩種同時成立卻互無相容的認識,之所讓我們迷失於矛盾,才更是難題。

該怎麼下手?踏出的第一步該是什麼?如何判斷已擁有充足的思考準備?我的想法是,不要迷惑在單一項目上頭,先循著最強、最均勻的感覺,走向數個項目,找出它們的關係:它們也許互為因果,也許在特定時空下呈現處於序列,也許可就某面向被收納進一個上層的項目…..

找到第一筆關係,再找第二筆關係……,這樣的動作或可讓原本皺巴巴的紊亂團塊,遞減地返回單純介面,直到收束成掌心上一個剔透的玻璃珠。把它揉開,就能上綱到整個銀河的密密麻麻,而我們竟如此奢侈地一次比一次更湊近地端詳…..。

劃一小部分心思,可勝任一個宇宙:關於那下面的秩序,掌握得更細,將找出更多項目;掌握得更深,則連還未出生、或者將永不出生(可卻依然成立)的可能性,都一併擁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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靈感與手感

靈感如何?源源不絕的靈感如何?灰撲撲的城市中,突冒現一簇粉紅色的雲朵,那到底如何?又如何?除非摘下一朵花,由這個起頭,構作出讓她的存在全然合理之原本並不存在的世界…..。不,不對,「靈感」甚至說不上是個起點…..

靈感帶有命運的意味,它們浮現自蕪雜或空無的深盡之處,一個特異、獨立的身形,飽含光亮,你只要看到就無法否認,且難以招架。我們如何不想,這樣的東西,不可能沒帶著預言或指示前來。可是當「被欽點了!」的窩心自喜慢慢消散,然後呢?

重回工作台,那裡壓根未見什麼金黃色的籠罩,一切仍如昨日每日的乾枯與無辜。……靈感一如夢的印痕,只捺在記憶的皺摺,我們絕望地看著它加速消失……

如同在面對待描述的世界時,我們須自許一平起平坐且甚至並非不可能高過於它,的位置,關於靈感的處置,或者也該如此。

靈感如一些金粉,撒在幾乎寫完的情節上,會灌入給空氣甜味與明亮,風的流動也顯得清透…..,但它無法自行編織出結構與層級,它也無法對於勒令邊界、配置事項等事宜派上用場。

靈感的起源多無可循,那是它所以奇妙,卻正是它所以可疑;儘管它可注入給我們某種特別或新鮮,但問題在於,無論那來自哪裡,它總是來自此地。我的意思是,每一時刻、每一此刻,底下都有許多點滴,它們變換著面貌、傳遞著耳語,即使是最小的訊息,也可以作為某部史詩的材料;但我們要描述的究竟是什麼?是此一時刻的全部可能性嗎?難道要新公告另一任務,航向另一世界?原本承諾要處理之具有層級的全景,怎麼辦呢?

靈感並非自存的事項,無論那多神秘,它到底跟著「被靈感蒙寵的人」,只要這個人還在原地、沒抵達新的一地,無論看來多曼妙的靈光乍現,也都浮沉在舊的意識之海。「描述」是拿著捲尺、丈量世界的工作,得隨其立體,持續自我調校,開拓地前往我們原不屬於的次元。靈感在每次元中各自浮現,無能橫跨介面。

相對於靈感的,是手感。再抽象的工作,也都有一種「實地作著」的素樸的踏實感,這份踏實,把人從意念的奔竄飛揚底拉回,狠狠錨在現實之上。你在做的東西,到底,這是什麼?為什麼?又怎樣?然後呢?

我說的不是結實的苦幹。在實地操持的過程中,其實一直都會有未明的什麼從縫隙混進,不一定是靈感那種有具體面貌的東西,更多的是,比如往正前方走,卻總是會落出斜斜的足跡,類似那樣。

充分浸潤了現實之節奏感的手,一邊順隨著無可置疑的前提法則,但也一邊在可允許的彈性中,從那約略的混沌底,汲取出更恰當的前進方案。

那似乎是麻花辮般的有點迂迴的攀爬。不同於靈感有漂浮的、滑行的空靈優雅,手感所處在的狀態,是一邊承受,又一邊對抗,當待面對的現實並非均勻,此一推拉迎拒也就不會原地空轉,而是在一陣痛苦的對決後,忽然間就通過臨界點,來到新的介面,做出關於世界之新一層級的描述。

可說到底,任靈感來啟迪、牽引,若真是往新的宇宙前去那麼就走吧有何不可,以及,守在最初選定的「世界」,認為藉由確實的勞作、讓身體的固執壓倒性地勝過意念的總是晃盪,以確保始終在同一工作軌道……。比之前者,後者或許不過就是其中一種選擇、其中一種信仰吧?

或許是我太一心要穿透這世界那似笑非笑、泰然自若的面具。想用手指,不遺漏地點觸著,辨認你的崎嶇不勻,讀你的傷口與結痂。看到你看不到的你的模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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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無限後退(infinite regression)來無限建構

我在思考。我在想該怎麼描述這一些、這一切。

我在想。可這其間我得切換出去,想我在想什麼?又在此間,我得切換出去,想我在想我在想什麼?現在我再度切換出去,想我在想我在想我在想什麼?…..然後我返回一層,再順著漂流到下一層,可我又往外跳一層,接著返回兩層,後往外跳三層……。

總在不警覺間,我們會成為原伺機著欲描述之彼方的俘虜。我們原該以話語為舟,搗進特洛伊城,但更多的情況竟是,開口說了,接著越說越如唱的一般,可下頭被換成了是對手的旋律。我們被變了進去、失去了描述的權柄。一如失去了描述的慾望。

我只好新發動原本並不存在之更meta一層的自己,為的是當那些思索、書寫或歌唱,過分流暢、水乳交融、疑似忘本,的時候,能給它們斷然勾出邊界—你要描述它,而不是變成它。…..一層咬住一層地鎖緊,銅牆鐵壁,任何雲朵般的浮生段落,都可轉換成最貼近的整幅堅硬風景,搞清楚我們在想什麼、說什麼,然後把它,帶回來。

儘管機制是預備好的,最難的到底關於「對的時機點」:太早啟動,則我們將粗疏而無法貼心,掌握不了那世界的核心;可太晚啟動,關於強要拆散一段戀情,我們又得給自己夠好的理由。對世界進行描述,走到最遠,就只是一些無解的死結:該變成你,還是剛好還沒變成你?真正的你,在那裡面,還是在這外頭?當我已晃搖欲墜,這是陷入真愛的河水,又或者不過是你慣用的伎倆?

我在想。我在想我在想什麼。我在想我在想我在想什麼。我在想我在想我在想我在想什麼……。層層回退以層層建構,奔波其中,被那個世界吸進去的乾脆快感會被抑制,可取而代之的並非描述的願望或使命感之再次蒙覆。一種伴隨著忙碌衍生的新的感受浮現、逐漸漫瀰、直到壓倒性意味。在終點,只有疲倦。

對幾乎要錯亂的疲倦,對忙碌的疲倦,對前行了卻又要後退、進入了卻又要抽離的疲倦。對於無法縱情享受高潮、變成別人的疲倦,對於無法放手、不要再愛、不要再描述的疲倦。

絕大多數的事,無論現實事項或腦中浮動的意念,我們都無法說那來自我們的主導,唯一的例外,或者只有這個:一層又一層的,之於建構的建構,的建構的建構……。

在疲倦而耗竭的宇宙盡頭,再無懸念、無僥倖之心、甚至也無慾望。我知道我不必非要前行,我也知道對或錯、準確或偏隘,皆是虛妄。可事實上,也許終究我要創造的正是這樣一刻,成為與世界一般漠然,那種若非全知,就描述不好的無知也無在乎的漠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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結語:靜態或動態?哪一種動態?

關於描述,最後總會走到關於「第三種生命」的題目。

作為自己、對抗世界,原要達成某種此彼間的和諧,一張危顫顫、卻美麗而透明的介面。在那裡,這世界任何一個角落、任何一種扭曲變形,我們都有追蹤、預告與歌頌的明白話語:在文明之初就寫出闇影末日,就著冰雪,清點紅花。也在那裡,我們懂得了自己在哪裡、憑什麼,安身立命。我們不但是可以進行理解與創造的物種,且反身地獲曉更裡頭的恐懼、懦弱、平庸和可悲。

編織著,彼側那世界的輪廓越來越精細,感染地提升甚或催生了我們的感官,然後我們更懂得去找、懂得去說,然後我們找得與說得越好。像是一種戀人間的遊戲,用逃離作為邀請,擁得更緊以刺激下一回合的甩脫。遍身的膚觸將被開啟,我才發現自己有這番瀟灑情趣,原來我這麼愛你。

戀人是玩不膩的,可關於世界的描述,我們想要的,卻不只是充滿慰藉的動態平衡。追上你的漠然,成為如你般漠然,可終究再難的世界,都比不上我們生命最深處、更深處那種「作為自己」的願望。

我們已創造出一部描述,如同最初的願望,它不但抓住那些流逝與曖昧的,它且種出了不存在的花園。之前還是肅殺的戰場,上一刻還是追上和最好的敵人共舞那種棉花糖與牛奶宴飲,但此刻呢?

那也許有點像實驗室中某品系老鼠,人們在牠身上發現某新型態的腫瘤,那不是通常的只會增殖的細胞塊,而是上面自己長出了毛、混有肌肉與神經細胞、甚至有心臟般跳動的細胞、有些還長出細細的牙齒。…..鄰著一個生命、就著一個生命,無中生有了獨立的生命。

世界孕育出我們,卻不得不任由自己被收編。如今的我們,迷戀地穿上的竟是同一雙紅舞鞋。以為是著魔的描述,原來是描述的著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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