電影《遺落戰境》(Oblivion, 2013),布置有這樣的場面。故事中的人物,住在一個具有秩序的透明屋,視野是整個天際的浩瀚,每日駕駛著利索的漂亮飛機巡察,晚上回家就在無數星星的下面與裡面裸泳。一切都很好,只除了一件事,某個像是夢、又像是記憶的什麼,不斷來襲,提醒他還有一個世界。另一個世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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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在外頭時不時帶回一些小東西,倒在礫石間的小盆花、摸不著頭緒的書、甚至有一天拖回了一個昏迷的女人。……如此著迷於這些的他,究竟是把那看成「還有另一個世界」的證據?或者是「這個密不透風的世界仍有著本質性缺陷」的證據?這兩件事是不一樣的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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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樣的設定與景觀很非現實嗎?對我來說,這好現實,幾乎就是現實的本身與全部。整個日常運作的洗鍊、無痕、便捷:任何我們想到的事情都有人在做,且聰明又複雜;任何我們想到的問題都已經有了解答,並持續朝向更快、更方便、更精密且更可普及的取代性答案。……世界還急速增生,同心圓地一圈圈裹得更綿密,無所不有、無所不在。……可即使是如此,我們依然有某種帶有穿透性的類似直覺或幻覺的東西,知道這不是全部,甚且,只要以這個方向無限地往前,將永恆性地遺落什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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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無法不時時掛念著一整齣事關建構工程的大戲,戰鬥的、豪華的、形式即內容的、持續變動卻嚴謹不苟之自我結構動態的……。這是真的嗎?這在現在與未來之中,真的存在嗎?可即使面對最嚴厲的反身挑釁與詰問,我依然無法否認,邏輯而言,無論怎樣完美的結構,本不曾含括其自身之外,我說的因此恰恰並非結構內部的例外、邊緣性、臨界性、隨機但機率不高的反面小波瀾……,而是終極的、強悍的,就是另一個獨立的結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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對我來說,「建構」是最嚴肅、鄭重、有效的離開,是真正尖銳而具體的「反」。這樣的概念,推演下去是兩筆陳述:第一,作為有限而單一的個體,投入了建構的工程,那直接等同於處進了本質性的離開;第二,當我們直覺到某種現實的不可能盡全,且再無法忍受和否認,我們就只能轉向建構的工作(然後處進第一筆陳述的處境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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差別只在於釐清地認知與否! 事實是,我們每個人都處在某個建構史詩的起點不遠處、中段或將近終點線。面對那些之於整個社會與時代本質性之無法相容,我們本能性地投入或深或淺的建構工作,而那正是孤獨的源頭。不是寂寞,而是孤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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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此當我看著這個幾乎是和諧無縫的時代,這個美麗得就像是個數學式之自動繁衍的文明,我再也無法不同時也看到了同一時刻存在、且存在於永恆之中,之所有以個體為單位,甚至以靈魂之各個部位為單位,所忙碌著的建構中、但還未完成、可誰也無可能否認其「真的活著」的景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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……我們的眼前,每一秒裡,有繁華的城市、21世紀被網際網路重整過的心靈、被破解的原則與國界,卻也有最古老的,那種「一個人、一件工具、一個房間」的原型場景,兩者來回切換著,越來越快,可事實上比例或者不曾改變。人與古老時刻同樣平凡,可也同樣清澈地穿透平庸,朝向如直視陽光那樣的sublime。暈眩、巨量、超載,深植地左右了我們一生的信與不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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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而,儘管概念是永恆的,邏輯是無法錯誤的,但生命卻如此有限,人生浮溢著各種不忍、心軟、兩難、凋零、一念與一步之差,我們面前的視野,除了依然有那些持續看到的多層性,也開始看見認賠殺出的屍體。越來越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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未來,會是什麼樣子的呢?我們回頭去看那些幾十年、上百年、幾百年前的關於21世紀的人類社會的文本,它們都錯得離譜,也同樣駭人地準確。所以,在某個角度而言,我們也可以預測未來對嗎?我們已經幾乎完全掌握了某一層面的,關於明年、關於30年後、關於50與100年後的我們自己,是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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把這些事都放在心上之後,我們能看到的東西會「真正」變多了。而也許,那反而會是扭轉平庸、進入並獲得某些超越,正面追向太陽,的某個契機。……荒涼與冷仍然是有的,可好像越來越不那麼難以忍受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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